2007年5月31日下午3:00-5:00,来自黑龙江大学社会学系的唐戈副教授在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中心作题为“阳村的故事:中俄混血人”的演讲。唐戈先生多年来致力于社会文化人类学、民族学理论、东北地区族群与文化,尤其是俄罗斯族(含华俄后裔)、北方通古斯(鄂温克族、鄂伦春)民族的研究,并致力于将人类学研究对象及成果用影视人类学的方式展现于众。这次讲演的内容是根据他历时几年对内蒙古额尔古纳市中俄边境上混血人的田野考察而成,演讲取材于第一手的田野调查资料和心得,整场演讲生动有趣,为在座各位近距离感知北部中国人类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提供了一次很好的机会。
唐戈进行田野调查的村子名为阳村(匿名),位于内蒙古额尔古纳市的厄尔古纳河附近,村子现有人口300多人,其中有161个是中俄混血人,一直以来汉父俄母这样的婚姻形式缔造了混血人。这些混血人当中只有一个是俄国国籍,其余均为中国国籍。“混血人”这个概念本来是汉族对他们的他称,但后来被他们用作自称。俄语中对这群人也有相应的称呼,文雅的叫法称为“米吉斯”,民间通常的叫法按性别来说,男的叫“布罗郭维茨”,女的叫“布罗郭洛夫卡”。1990年人口普查以后,基于当地人种以及民族身分等问题的特殊性,当地政府出台过一项政策规定把这群人统一称为“华俄后裔”,但是官方的名字并没有被民间认同,平常人们还是愿意把他们叫做“混血人”,而混血人自己也喜欢被这么称呼。这里为了在学术讨论中指代明确,唐戈在“混血人”前面添加了“中俄”两字。
研究中俄混血人缘起于1995年唐戈在海拉尔看到一本讲北方混血人的书,书中提到内蒙古额尔古纳河沿黑龙江一带存在着一条中俄混血带。这一文化现象当即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从1995年起,他开始断断续续在该地区调查中俄混血人的历史、生活、宗教等各方面的情况。在调查过程中,他日益强烈的一个想法是,这群中俄混血人属于边缘族群。何以为边缘族群?借两名混血访谈对象的回答,我们可窥视一斑:“在中国我们不会被当做中国人,我们被当做是俄国人,可是到了俄国我们反而被当做中国人”;要么意思反过来“在中国我们觉得自己是俄国人,而到了俄罗斯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边缘族群最感尴尬的地方即在于这种族属或身份上的矛盾以及自我认同上的永远错位。那么,这样一个边缘族群体现出的边缘文化是怎样的,它有什么样的特征,这些都是唐戈希望通过研究解决的问题。
借鉴美国历史学派提出的“文化区”理论,中俄混血人的文化显然属于边区的边缘文化。经研究唐戈认为,这种文化是中国文化和俄罗斯文化混合出来的东西,其边缘性不仅在于两种文化发生碰撞以后没有发生冲突,而且还在于两种文化在这里并没有充分融合以至于产生既不同于中国文化又不同于俄罗斯文化的另一种文化,相反边缘文化会保有各自文化原有的文化因子,而且每个文化因子都能被指认出渊源来。最典型的例子是语言,这里的中俄混血人都操中俄双语,两种语言在此没有受到对方干扰而变异出其他语言;再比如饮食,混血人食用的中式菜肴和俄式菜肴都是泾渭分明绝不相混的。唐戈看来,这种未融合性正是边缘文化最关键的特征。中俄混血人的文化中,往往中俄文化特征各占一半。此外,边缘文化另一个显著特点是过渡性和暂时性。唐戈指出,边缘族群不能算作一个真正的族群,它的存在是暂时的,它在文化上的归宿至少有三个,第一个是与汉文化融合,第二个是与俄罗斯文化融合,最后一个是产生一种新的文化形态。而从现状来看,虽然21世纪以来,东正教在中国得以复兴,可能会让这群人变成一个说汉语而信仰东正教的民族,但是这种边缘文化最有可能的结局是彻底被汉文化融合掉。
对于阳村的研究,唐戈认为不但要做静态研究,而且还力求要对其进行动态研究,在历史中梳理这一边缘文化。加入历史的纬度以后,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当地中俄混血人及文化的产生与19世纪60年代以后的中俄近现代历史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其中,一条线是清廷开禁允许关内平民“闯关东”以后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另一条线是沙皇俄国以及苏维埃俄国所经历的盛衰兴亡,而这两条线汇聚到一起又交织出了第三条线,即中俄边境互动的历史。中俄混血人的故事以及文化的产生、发展正纠缠在这些历史脉络中。按照唐戈的话来说,这个地区的两种文化、三个族群(汉人、俄罗斯侨民、混血人)彼此互动了一个半世纪,期间这里的边缘文化受到各种因素的干扰,文化的主导方向呈现出一种不平衡性。大体上来讲,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俄罗斯文化在混血人中占主导地位,这里仍保有完整的俄罗斯文化,文革以后这里的文化却发生了质的变化。比如他研究本地一个自20世纪初期就有混血传统的大家族——衣氏(匿名),尽管50年代在华俄罗斯侨民被迫离境,使得衣氏家族丧失了众多侨民亲属,但是文革之前,衣氏家族第三代以下的后人还是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然而,进入文革以后,仅十年之间,能讲很好的俄语的衣氏第三代的孩子们却一句俄语都不会说了。文革期间文化上实行强迫变迁,比如禁止穿裙子、唱歌、跳舞、喝酒、说俄语,是造成他们的文化转变的主要原因。
然而,无论我们看到中俄两种文化在其间如何地或界限分明、或此消彼长,但是唐戈提醒大家注意,虽然这个边缘地带的一些子分区中,比如南部地区,那里的混血人过两个“清明节”,中国的清明节给爸爸过,俄国的上坟节为妈妈过(一般情况下,他们虽也会过汉族的其他节日,但只要涉及宗教信仰的节日他们是不过的,中国的清明节或鬼节与俄国的上坟节冲突所以一般不过)。但是总体上当地的宗教信仰是俄罗斯化的。俄罗斯信仰一神的东正教,而汉族民间信仰中是多神的世界,当两种宗教在此碰撞时,汉族的宗教必定让位给东正教信仰。这一有趣的现象尚待得到进一步的研究。实际上,不仅这一宗教现象值得进一步研究,而且整项关于中俄混血人的研究也值得继续深入,因为它为我们反思现有族群理论中关于族群边界(ethnic boundary)以及混血族群及其文化等相关理论提供了一个不一样的思考案例。